印度哲學家奧修曾說:「人會有兩次出生,第一次是肉體的,第二次是精神的,精神的出生才是真正的出生。」感謝父母給予肉身,我們才得以遊舞於娑婆世界中,但那還不夠;直到我們長出靈魂的血肉,才是生命真正的開始。
依循奧修大師所言,身為演員的魏海敏,不管在戲裡還是戲外,早已歷經大大小小無數次「精神層面的出生」。
回顧魏老師截至目前為止的表演生涯,不難推斷出一個永恆的定律——對生命持續的解構與探索。
1986年當代傳奇劇場創團大戲《慾望城國》首演,她頂起排山倒海、毀譽參半的評價,放下青衣身段等傳統包袱,從演員升格為創作者。
1991年,早已走紅多年,卻放空歸零,拜入梅門沉浸其中。花了12年積累出孤梅冷月的「梅派」神韻真傳,爾後搬演出極具個人特色、渾然天成的《王熙鳳》與《金鎖記》。尤其在揣摩封建時代傳統女性的心境時,淋漓盡致的手法更讓人拍案叫絕!
但魏老師永不停止地尋求,身為演員的各種可能性。
於是乎2009年,在兩廳院的牽線下,知天命之年的她獨挑大梁,接演世界知名意象劇場大師羅伯.威爾森的光影奇幻作品《歐蘭朵》,這部作品是魏老師重要的表演里程碑,過程中有揉碎也有重新整合,一如你我的生命,都曾如急欲破繭之蝶,斂起的羽翼尚在繭中苦苦掙扎。
▍瘋子傻子都好 改變認知才能重寫劇本
「你愛看戲嗎?」無論你的答案為何,都不能掩蓋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我們都喜歡聽故事,也總能在兜兜轉轉的劇情當中,得到屬於自己的慰藉與啟發。事實上,戲劇的腳本大多取材自真實人生,如果仔細留意的話,在那些誇張的故事情節中,其實也映照著我們的生活。
訪談過程中曾經詢問魏老師,身為演員,她如何看待戲劇帶來的「療癒」?
她回答道:「坦白說,我其實是滿晚才有療癒這個概念的,一直以來就是扮演好角色,做好演員的工作,並沒有特別想要療癒任何人;但因為戲劇的特殊屬性,比較容易為觀眾的身心帶來影響。」暫停了一會兒,她接著說:「對觀眾來說,他們會隨著舞台上的聲光以及劇情的發展而得到一種情緒或是思考上的淨化;而對一個演員來說,因為專注投入在戲劇的生涯,所以我更可以透過對角色的揣摩、與對自己的反省,來得到療癒。」
若說「看戲的是傻子,演戲的是瘋子」,瘋傻之間的愛恨交織,除了抒發了內心隱藏的壓抑,更提供一個嶄新的、相互探索的可能視角。
隨著女性意識的崛起,也不禁讓人好奇,魏老師在舞台上扮演過多位女性角色,不論是東方或是西方,她的體悟是什麼?魏老師看了我一眼,眼神流轉,恍惚之間竟讓我有種正與楊貴妃對話的錯覺,她說:「以前的女性,在她們生活的時代,氛圍是很壓抑的,相當的身不由己,跟現在很不一樣。在扮演她們的過程中,我覺得對我來說最大的發現應該是『改變認知』,在不斷地認識它,接受它、放下它的過程中,可以帶來深淺不一的內在變化,進而影響外在展現。」能夠困住自己的永遠是自己,若要走出一方天地,必要先改變認知,才能另闢一條全新的路徑。
▍從魏大膽到魏海敏 愛恨親疏的真實劇本
更讓我好奇的是魏老師的真實人生,如果沒能擁有自己的故事,怎能與別人的故事共鳴共振?提及舞台下的自己,魏老師像孩子般純真赤裸地將迷惘與脆弱毫不掩飾地娓娓道出,愛恨親疏都不脫與父母親的情感紐帶。是守候或是疏離,都是她最初的生命底色。看著眼前敞開真實自我的魏老師,我也跟著她一起回到「魏大膽」的歲月。
「我從小就覺得生命是很不確定的,我究竟是誰?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開始這樣子的提問。」魏老師望向窗外淡水河的出海口,深深淺淺的藍。
「我的父母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他們生下我,但是我對他們完全不了解。因為我在很小的時候,十歲就進了劇校,所以根本跟爸爸也不會談到什麽心事。而媽媽則是在我兩歲就離開了我。」說起給予生命的父母,她的話裡透露著一股淡淡的惆悵。
然而憑藉著演員揣摩角色的功力,魏老師透過觀察枝微末節,細細拼湊故事的全貌,並藉此重新找回與父母之間的連結。
▍父愛是一生的繾綣
1960年,魏老師的父母離異。自此她的全世界就只剩下父親與兩位姊姊。曾經獨自待過彰化育幼院一小段時光,之後即便與家人們在鶯歌的正義新村團聚,雖說是團聚,卻因為父親在外頭四處打零工常年不在家、兩位姊姊與她年紀懸殊,作息不同。因此在魏老師的幼年記憶中,孤獨是一種常態。
或許是天性如此,或許是環境使然。大人們都說「魏大膽」從小就比同齡的孩子更沉穩、獨立,常常自己玩得很開心。小朋友們需要鼓起十足勇氣才能嘗試的事情,「魏大膽」總是不假思索地投入其中。因此溜冰、游泳和跳水,各種新奇事物,從小就喜歡探索的她,來者不拒。回憶起在嘉義的日子,是兒時歲月中安穩而繽紛的一頁。
而魏老師之所以與劇結緣,也是受到父親的啟蒙。她回憶自己這輩子第一段學會的戲,就是父親教的「起解」。小學四年級,在爸爸的提議下,她考上小海光(海光劇校),成為第一屆學生。自此,原名「魏敏」的魏老師,變成了「魏海敏」。
往後魏老師住進了左營小海光劇校,開始了軍事化的團體生活。而心繫小女兒的父親,也常常遠從嘉義買零食去高雄探望她。之後為了就近照顧她,更是從嘉義請調到楠梓。本以為父親會這樣一直陪著自己長大,怎料,在她15歲時,魏爸爸因為肺癌與世長辭。
▍缺席且遲到的母親
就讀海光劇校的那些個寂寞深夜裡,魏老師十分思念家人。從小,姊姊們承擔了母職,她們既是家長,也是玩伴,盡責地看顧著小妹的身心。
稚嫩的魏老師在父親與姊姊愛的包圍下,倒也從沒過問關於「母親」的事情。自從兩歲時與母親分別,一直到她從海光劇校畢業,進入海光劇隊實習,陸續得到許多演員獎項,還拍了電視、電影,接受許多媒體的採訪與觀眾的掌聲⋯⋯彼時的魏老師在外人的眼裡看似意氣風發、自由自在,但總有一股無來由的無助與孤獨縈繞在她的心頭;那些鑲嵌在璀燦的生命歷程中的關鍵時刻,母親都缺席了,就像一件綴滿珠寶的華美袍子,獨缺了一顆主鑽而讓人惋惜。
「兩歲以前,晚上還可以抱著媽媽睡。兩歲以後就沒有媽媽,我相信我在那個時候一定是經常在哭的。」魏老師揣想,年幼的自己沒了媽媽不知道該有多難過與無助,隨著年歲增長,自己也當了母親之後,當年魏媽媽「為什麼要遺棄自己」的大哉問,悄悄在內心深處生根萌芽,盤據心頭。
記憶中,打從魏爸爸在她15歲時因肺癌往生後,彼此忙於事業家庭的姊姊們也離她越來越遠,當時隻身在高雄左營的她只能趁著北上演出的機會才能與姊姊們小聚。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姊姊們介紹一位「阿姨」給她認識,她以為是自己的戲迷;在一次私下與這位「阿姨」聚會吃飯時,阿姨親口說出一個不知是驚喜還是驚嚇的真相:「小敏,我就是你的媽媽。」原來,這位女士就是母親!原來,改嫁後的母親,還一直跟姊姊們保持著連繫。
從未預料自己的人生會出現一個遲到的「母親」,就像邂逅了一個「最親近的陌生人」,魏老師的心湖泛起紛亂而沉重的漣漪、輾轉難眠,當天晚上起床吃了葡萄,卻吐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