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劇團的第一部作品《地下室手記浮士德》由劉若瑀和五位對劇場工作有極大熱忱的朋友一同演出,但卻得到劇評家鍾明德一針見血的質疑。他認為基督教文化對臺灣人缺乏說服力,這也讓那句「妳是一個西化的中國人」再次攀進劉若瑀的腦中。她重新思考自己的根究竟在哪,並回溯了自己的成長過程中的許多細節,最終與第二代團員發動了「溯」計畫。

「溯」計畫要求團員走訪臺灣各地,學習古老技藝、戲曲、祭儀,並以此為契機喚醒每個人內在的「臺灣肢體語言」。自此,「溯」計畫成為優劇團意義深厚的傳統。初期的「溯」計畫以學術講座、田野採集與劇場呈現三個面向協助劇場團員建立自己與臺灣這塊土地的關係,因此,各色民俗文化與民間表演藝術,如:跳鍾馗、八家將、北管、踩高蹺、車鼓弄等,甚至連原住民的祭典、舞蹈都成為養分的一部分。優劇團不設限地學習各色古老、傳統的文化,這意味著我們常說的「真正的文化」其實是指向不明確、語意模糊的詞彙。不同的元素與特色交織碰撞於這片土地上,從而有了悠久的歷史,即能成為文化的一部分。或許,文化的根並不是追溯的源頭,「自我」才是。

河流雜誌-優人神鼓

行走・有機的探源

「溯」計畫重新連結團員與本土之間的臍帶,在這種隨鄉考察、徒步田野的學習中,團員們的思維逐漸被打開,想法更加開闊,也有更多熱忱與認同感,當一名成員提議去苗栗通霄,跟著白沙屯媽祖一同遶境時,所有人一致同意這個提案。於是,一九九一年的四月,優劇團集體南下,第一次體驗了媽祖遶境活動。

位於苗栗通宵白沙屯媽祖每年都會舉行徒步至北港朝天宮進香的活動,活動中,信徒必須徒步抬著神轎行徑大約300400公里,而進香活動中最為有趣的地方在於:除了起轎日與回宮日是預先擲筊決定的,每年的進香天數和行走路線全靠媽祖指引,因此年年不同。這樣一個自下而上、有機靈動的步行過程,也讓我們意識到草根的能動性原來是充滿靈變與智慧的。一段未知的旅途以及由眾多因素排列組合形成的路線,拋開了我們習以為常的邏輯思考,讓路途充滿驚喜,同時也讓我們在不同於以往的思維選擇中看見來自這片土地的柔軟與韌性。

媽祖的轎子是在一個完美的時機而非人們身體感到疲憊時才停下,這讓劉若瑀聯想到葛羅托斯基曾提過的身體的「有機性」:「有機的身體,是不受限於既定的運行方式,並從日常生活中的許多潛移默化的規訓中解放出來。」這與她強調的「意識」可相互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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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折・向內的尋根

一九九三年,優劇團遇上經營瓶頸,轉而尋求轉機。正當此時,劉若瑀找到了教導打鼓的黃誌群(阿禪),希望為劇團帶來不同的元素。他答應劉若瑀,與雲門舞集的合約一到,就加入優劇團,前提是他要先去印度。

印度對於出生在馬來西亞、成長於臺灣的黃誌群來說,是生命中另一種全然不同的修煉,他說:「我在馬來西亞長大,馬來西亞是我的故鄉;我在臺灣成家,擁有自己的家庭;臺灣是我的家鄉,但印度很特別,印度是精神的原鄉。如果沒有印度之行的啟發,現在也不會有優人神鼓道藝一體的創作核心,所以印度是我生命中的轉捩點,而臺灣是我生命與藝術的結合實踐,提供了我許多養份。」他對這個信仰虔誠的國家深深著迷,並開始接觸佛教,走上禪修的修行之路。

劉若瑀回憶道:「我印象中阿禪是一個健壯黝黑的舞者,但他從印度回來後,變得很精瘦,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眼神——那是一雙非常灼亮的眼神!」黃誌群炯炯有神的雙眼背後所反映的「觀看」方式,讓她內心受到極大觸動,也讓她重新思考,或許比起從文化角度尋「西化的中國人」的根,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關於「自我」的根——「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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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腳・動態的禪悟

她將優劇團更名為「優人神鼓」,即「表演者專注地在自己的寧靜中擊鼓」,招募傳單雖然只有簡單的一行字:「我們有一座山,在山上,我們打坐,打鼓和打拳。」但卻直接明確地描述了優人們的日常。

優人神鼓成立後,劉若瑀帶著團員去了位在三摩地的「奧修靜心社區」,在神聖舞蹈工作坊的指導老師Jivan Sunder的帶領下,拓展了大家對身體的認識,為日後日常練功注入新的元素。由於禪居三個月的團員錯過了當年的媽祖遶境,於是他們開始們著手計畫屬於優人神鼓的長途行走,「雲腳」就在這機緣巧合的醞釀下成型了。而雲腳其實「就是走路,心念放在腳下,因為路途很長,要如雲般,心中沒有目的地」。

第一次雲腳,始自屏東墾丁國家公園,由西海岸向北行進,總共經過二十五個鄉鎮,耗時二十八天,總計六百公里,且每走一天,就打一場鼓。許多團員第一天熱情澎湃,洋溢著無限豪情,隨著行走的距離越來越長,雙腳破皮、起水泡、腫脹、痠痛隨之而來……但一路上卻沒有人喊放棄,堅持了一週以後,大家的身體逐漸適應疲勞,與痠痛共存後便覺得這些感覺都不存在。而原來總是走在隊伍最後的劉若瑀,也在時間的磨練下漸漸找到訣竅,她說:「因為一路上一直戴著帽子,視野受限,只能以四十五度角看著自己的步伐。」雲腳物理上的聚焦反而讓她開始學會「向內觀看」自己。

這時,她想起葛托夫斯基當年對她說的:「要看著自己。一個人必須同時是兩隻鳥,一隻是在吃東西的你,而另外一隻,則是看著正在吃東西的你;也就是,包括吃飯、走路、跟別人說話,都要有一個內在的你看著你自己。」她才意識到以前遶境時依靠的是意志力,「向內觀看」後,她不再想目的地、要走多久、走多遠,而是在行走過程中看著正在走路的自己。對她而言,雲腳是一種動禪,讓她在行走中找回內在的安穩、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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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根・連結與蔓延

二零一九年八月十三日,劉若瑀正吃著早餐,就被通知老泉山上發生了大火,她趕上山,看著一片焦黑的排練場、被燒毀的樂器,以及排練場外依舊完好的老泉山,她想:「火災不在於少了什麼,而是在於留下的東西要告訴我們什麼,這肯定是老天爺有話要告訴我們。」自優人神鼓成為台灣最具代表性的藝術團體後,國內外演出邀約不斷,奔走各地、忙於演出固然是好事,但回山上的機會自然少了。她想:「或許是老天爺希望我們回家了,應該要回到山上了。」

回想起火災那天,團員小孟記得:「當大家低迷地看著被火燒掉的排練場時,我看到阿襌師父正在看旁邊的一朵花,他對我說:『這花開得好美。』瞬間,我也有點被阿襌師父影響,慢慢開始看那些遺留在火場的東西,和大家一起辨認這些物品原本是什麼。」團員于軒也說:「第一次知道,原來銅鑼被燒掉之後是長這樣呀,而且有些東西真的很美。」老泉山對優人們而言是很特殊的場域,「只要待在山上,人就是不一樣,你在那個環境裡走來走去、沒有冷氣,人也會不一樣。」那天,團員們回到排練場,一人從火場中帶回一件物品,開始重建排練場。

也是在這段時間,團員們朝夕相處,才發原來大家認識這麼久倔依然陌生,從未如此敞開心扉聊天。重建排練場的過程也是重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大家引進樸門農法、關注山上的生物多樣性,以自然友善的方式連結人與土地的關係。

火災過後,劉若瑀更加關注人與天地之間的關係,她說:「祭典其實是很重要的,穩定社稷的方法。」她會帶著團員,以感恩的心「祭天」。黃誌群也補充:「為什麼廟會、出殯都會打鼓引領隊伍?因為鼓的聲音是上達天聽的聲音,可以把人的靈魂領到超越的世界。」對他們而言,鼓不只是藝術的媒介,更是連接人與人、人與天地的「根」。

 

(全文摘自《河流.身心靈療癒誌》第二十期十-十二月刊-封面故事)